“褰裳路踟蹰,彷徨不能归。浮云日千里,安知我心悲。思得琼树枝,以解长渴饥。”(《艺文类聚卷二十九·汉李陵赠苏武别诗》);不管怎样,他真是一点选择也没有了:而他从来似乎也很少能有自己作出选择的机会。
这实在是李陵的巨大莫名的大悲哀。
(四)
征和三年,李陵作为汉朝的降将,大抵第一次参加了匈奴和汉之间大规模会战。由于后世有不少汉奸或试图当汉奸者,总绞尽脑汁试图从李陵的这一次参战中,提取出自己也可安然地替新主子卖命的心灵解脱的泻药,因此,我们有必要对这次会战,多作一些了解。
《汉书卷九十四上·匈奴传》:“单于既立六年,而匈奴入上谷、五原,杀略吏民。其年,匈奴复入五原、酒泉,杀两部都尉。於是汉遣贰师将军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将叁万馀人出西河(作者按:《资治通鉴卷二十二》载商丘成所带兵为二万人),重合侯莽通将四万骑出酒泉千馀里。单于闻汉兵大出,悉遣其辎重,徙赵信城北邸郅居水。左贤王驱其人民度余吾水六七百里,居兜衔山。单于自将精兵左安侯度姑且水。御史大夫军至追斜径,无所见,还。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叁万馀骑追汉军,至浚稽山合,转战九日,汉兵陷陈却敌,杀伤虏甚众。至蒲奴水,虏不利,还去”。《资治通鉴卷二十二·汉纪十四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所载本乎此,惟商丘成所带兵为二万人,与汉书异,不赘述。上述所引之文清楚明了,亦不再加解释。
李陵所带的匈奴军,和汉御史大夫商丘成所领之汉兵,会战于浚稽山。浚稽山正是数年前李陵最后一次与匈奴决战之地点。那时,李陵曾“将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北行叁十日,至浚稽山止营,举图所过山川地形,使麾下骑陈步乐还以闻”(《汉书卷五四·李广苏建传第二十四》),因此,他对浚稽山一代的地形,无疑是十分熟悉的。李陵自幼“有广之风”,乃一代名将,精通兵法;同时,熟悉地形要略,对于带兵打战之将而言,极为重要;因此,李陵可谓占尽地利。
反观商丘成,“(征和二年)九月,商丘成为御史大夫”(《资治通鉴卷二十二·汉纪十四世宗孝武皇帝下之下》);御史大夫之职责,不是来带兵打战的。商丘成和李陵相比,更有天壤之别。同时,商丘成带兵迎击匈奴,是征和三年五月。换言之,从他新官上任当御史大夫到出兵西河,前后只有半年多一点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要想熟悉兵权军事、上下沟通,是相当困难的。又,汉军之与匈奴兵会于浚稽山,乃是被其骑兵穷追而至的,而非如当初李陵先在彼处安营扎寨,勘探地形。对此处之地形,商丘成纵是绝代军事天才,恐怕慌乱之中也断难熟悉。如此,汉军之地利有大亏之处。
又,以兵力计,即本《汉书》,商丘成所带兵不过三万余,与李陵所带兵持平。然而李陵所引乃匈奴之精锐骑兵,战斗力十分强劲。同时,汉兵乃以远兵来袭,疲惫已极。面对的是以逸待劳之匈奴军,并被穷追猛打退入浚稽山,其战斗力实在大可值得商榷。于此点上看,则汉军实力上又有大亏之处。
再,当年李陵“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那五千兵马还个个效命,以一当十。面对匈奴八万之兵,相持亦不过十日左右,最终是以大部战死,自己被俘,“军人分散、脱至塞者四百馀人”作为收场。商丘成之兵虽众,大概很难和李陵之兵相提并论,在中人包围仓皇逃奔进入自己所不熟悉之浚稽山后,却反能“转战九日,汉兵陷陈却敌,杀伤虏甚众”,一个御史大夫靠一堆疲兵穷卒,最终反能把由名将所带的骁勇善战以逸待劳乘胜追击之精锐骑兵打败、最终无获而归,这难道不要让人奇怪的么?
如果李陵真为了报一己之仇,全心全意为匈奴服务,卖起命来不遗余力,如吴三桂洪承畴之流一般,和当今之在各处歇斯底里地叫嚣着制裁中国的无耻蠢徒们一样,那,商丘成尚有头否?
历史就是历史,更多的诠释已全然无益。虽然说如果从纯军事的角度上讲,给出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并非难事,然而这大抵也是毫无必要的。因为无论怎么论道,都难免有以今人之胸释先人之怀之意在。短短的“匈奴使大将与李陵将叁万馀骑追汉军,至浚稽山合,转战九日,汉兵陷陈却敌,杀伤虏甚众。至蒲奴水,虏不利,还去”这数十字,更也为后人留下了无穷的想象空间。至于有人必要以此来为自己的卖灵卖肉寻得精神慰藉,则不过是一种低级而愚蠢的精神自淫罢了。
“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言陵无功以报汉为孤恩,汉戮陵母为负德。论语曰:德不孤,必有邻。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言陵忠诚能安於死事。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邪?”(《答苏武书》)。后世但作此书者,可谓陵之知己也。而今之以李陵之失足来为自己的出卖民族祖先之行径辩解者,其心已为仇毒所坏,其眼已为蝇利所堵,其耳已为淫音所蚀,如此他们又如何能听得两千年前无奈的李陵所发出的悲凉的哀鸣呢?
注:本文也引述《文选·答苏武书》和《艺文类聚·别诗》中之部分内容。书与诗都疑为后人伪托,但引述只为行文之需要,故不根本影响本文之史实。
(五)
李陵在匈奴呆了二十五年,和他太太跖跋氏生养了几个儿女,余则基本无所事事,惟苟且其百死之身而已。中间曾被单于指派当说客去劝降老朋友苏武,两人见了几面,喝了点酒,大概相互还赠送了几首诗(但今存于《昭明文选》和《艺文类聚》中之别诗,疑为后人伪托)。苏武当然没有被说动,但两个人仍保持着很深的友谊,以致于后来苏武还朝,还颇为他讲了几句话。后元二年(前八七年),汉武帝死,八岁的汉昭帝继位,由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车骑将军金日【石单】和左将军上官桀三公辅政。霍光与上官桀和李陵曾是好朋友,对他和他的遭遇也很了解;因此,虽痛惜于李陵之降,却颇同情其不幸,明其苦衷。因此曾派任立政等前往匈奴试图请回李陵。李陵心已早如死灰,故国如梦而亲人不再,破家亡亲身败名裂之人,待死而已,复归何益?因此只有以“丈夫不能再辱”婉拒了。其实这应是托辞。如果李陵真是心无故国,尽全力效忠于匈奴,则浚稽山下的商丘成,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