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剧痛的城:地震中的死者与生者
● 最令人胆寒的是那些悬挂在危楼上的尸体。一个女兵胸口血肉模糊,粗大的钢混梁柱戳穿了她的胸膛。
● 死者的头颅被挤扁,成了一块平板。压住下半身的楼板无法掀开,人们只能眼看着她一点点走向死亡。几乎所有的幸存者都盲目地把机场看作是逃生之门。手术棚外的土坑里,堆满了残臂断腿,白森森、血淋淋。喝尿食土坚持了十三天的幸存者。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陈俊华仍然本能地手举着这块三角铁一下一下地敲着。消失的围墙和铁栏使精神病人显得分外危险。有三名日本人和一名法国人遇难。第一天扒出来的人,救活率为百分之八十左右,第二天救活率减少到百分之三四十,再往后,扒出来的除了死尸还是死尸,尸山越堆越高。
一位诗人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
那茶杯上的一道裂缝,通向死者的乌有之乡……唐山大地震的伤口,却是一座八十五平方公里的剧痛的城!
唐山是个人口稠密的一百万人大城市,昨晚还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夜过来就变成一座末日之城。满天空弥漫着朦朦的大雾,这是唐山地动山尧城市毁灭时扬起、散落、升腾的沙灰、煤屑、黄土以及烟尘所混合而成的"惨雾"。雾气中听不见呻吟,听不见呼喊。时间凝滞了,空气凝固了。偶尔地,有几声孩子细弱的哭声,像是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深幽、尖细、悠长、哀伤得像幻觉中一根飘飘欲断的白色的细线。
此刻进入唐山,最令人胆寒的是那些悬挂在危楼上的尸体。
有的头被砸裂耷拉着,双手被楼板压住,有的倒悬空中,双脚被坍塌的预制板死死扣住,他们是跳楼时被死神抓住的人。一位年轻的母亲,扯着孩子,从三楼的窗口探出大半截身子,但沉重的楼板无情地把她压死在窗台上。她还保留着死去瞬间护住孩子的姿式,随着余震的震摇,她的头发还在微微拂动。
地震发生在凌晨,人们在酣睡,突如其来的灾难使无数遇难者没有准备、没有反应、更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永远坠入了死的深谷。在解放军二五五医院,一个女兵胸口血肉模糊,粗大的钢混梁柱戳穿了她的胸腔。有的遇难者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却血肉筋骨糊成一团。有人目击过这样的遇难者:舌头外伸,眼球外突,死者的头颅被挤扁,成了一块平板。
跟历史上多次大震之后一样,唐山也下起了大雨,废墟中开始一片片地渗出血红的水,雨下着,汇成一条条血的小河,这是那些蒙难者残损的尸体流出的血。
而眼见着的、活生生的死更令人欲哭无泪。陆军二五五医院的护士丰承渤,地震发生时正在值班,不幸下半身被死死钳在一块楼板下,她的战友们用锹和镐都无法掀动那块楼板,而整个灾区还没有开进一台吊车。由于没有条件输血,又无法截肢。人们只能眼看着她一点点走向死亡,战友们轮流陪着她,有人送来半个西瓜,用勺子一口一口地让她吃点。她提出的最后要求,是让朋友给自己梳好头发。这位才二十岁的姑娘就这样安静地死去了,像是睡在了废墟之中。
惨白的太阳照着废墟,侥幸活着的人们仁立在废墟旁发呆。
有人手里捏着一只死鹅,不知撒手。更多的人赤身裸体,甚至忘了找件衣服遮身。人们的意识已被噩梦击碎,有人还以为是原子弹爆炸了,因为唐山历史还不曾有过破坏性的地震。一个叫陆实的幸存者,回忆了当时从废墟中爬出来的人们:因为大都是光着身子从废墟里爬出来的, 所以用什么遮体的都有。 有相当一部分人(不分男女)都穿着宽袍大袖、长及脚面的外国睡衣,我知道这是从服装厂弄出来的出口服装;几个小伙子穿灰制服,头戴新四军帽,有两个居然戴着日本战斗帽,还有一个光着膀子穿着日本马裤,这一定是京剧团的戏装,因为这都是《沙家浜》里的东西。有个拄棍子的白胡子老头,光着干瘦的身子,下边却围了一条姑娘穿的花布裙。一个十多岁的小孩搀着一个中年人走过来,那人腿受伤,一拐一拐的。他右手搭在小孩肩膀上,左手却紧握着一把鱼皮鞘的宝剑,鲜艳的桔红色灯笼穗飘然地在他腿边荡来荡去。大概是祖传的吧……正是这种被击碎的心态,使几乎所有的幸存者都盲目地把机场看作是逃生之门,七月二十八日上午,在那条九公里长的虚妄的"生命线"上,人流如潮地开始大逃亡,赤身裸体的,拄着树棍的,相搀扶的,光着脚的,都在往这股混乱嘈杂、恐慌不安的人流中挤。一位中年妇女,怀抱中的孩子早已断气,仍然死不放手地走着。一个受伤的男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爬着。沿途死尸路毙、血泪斑斑。
然而机场的药品越来越紧张,又没有大型的医院,只有一个四十人的医疗卫生队,如何救助这么多濒临死亡的伤员?到"七·二八"下午,人们又开始沿着来路涌回市区,沿途尽是死尸,尸体填满水渠、沟坑。悲惨、惊惧的幸存者们觉得走投无路,许多人痛哭失声。
下午二点,三架飞机载来辽宁省医疗队。下午四点,五架飞机分别载来大同、阳泉、抚顺、淄博、淮南各矿矿山救护队,来自全国各地的二百多个医疗队,一万多名医护人员,在唐山的废墟上铺开。当天晚上,刚刚赶到的解放军总医院在唐山机场搭起最早的三个抢救手术台。
当时简易手术棚外的土坑里,堆满了截肢截下的残臂断腿,白森森、血淋淋一堆。没有冲洗的自来水,仅有一双手术手套,条件极其简陋。抢救者们踩在遍地的血泊中抢救伤员,在汽灯下做开颅、剖腹和截肢手术。由于没有血浆,许多伤员在手术台上死去。运送伤员的汽车上伤员一路惨叫,车下流不完的血洒满路面,汽车常常一路走,一路停,不时抬下具具死尸,又马上拉上伤员。
七月三十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决定:将唐山伤员向全国十一个省(市)紧急转送。一场全世界罕见的全国范围伤员大转移开始了。在这场大转移中,截至八月二十五日,共发出火车一九九列次,飞机四百七十架次,一共将十万零六百二十三名伤员运往吉林、辽宁、山西、陕西、河南、湖北、江苏、安徽、山东、浙江和上海。
在唐山地震的罹难者中,一些人不是被砸死的,而是由于精神崩溃和莫大的恐惧"杀死"了自己,他们完整的尸体上指甲抓挠的血痕往往说明了这种情况。而另一类人在绝境中怀着求生的希望坚持到获救的一刻——卢桂兰,地震时四十六岁,正在医院陪伴丈夫。她躲在病床下躲过了第一难。此后她渴了喝自己的尿,饿了就抓一把泥土咽下肚,一直坚持十三天后获救。当时她大腿骨折,血压很低,全身已呈现酸中毒症状,但她的确活了下来。
唐山市第一医院护士王子兰,震后被困于地下,她一直靠着一瓶葡萄糖盐水,每天喝下去一点维持生命。她清楚地听见周围地下的伤员和被困者一个个死去,而后尸体开始腐烂,发出阵阵恶臭。她不断给自己的手表上发条,坚信自己将像手表一样坚持,八天七夜后终于获救。
新婚夫妇陈俊华与郝永云被埋在废墟下整整二天三夜,丈夫陈俊华在黑暗中摸到一把菜刀,这把菜刀给这对蒙难的蜜月夫妻带来一线生机。陈俊华先后在黑暗中凿开了七个窟窿,但都遇上坚硬的水泥而无法突围。菜刀已经砍成一块三角形的硬铁,他们将"硬铁"在暖气片上不停地敲击报警,希望声音传出沉重的地下。敲击声越来越弱、越来越慢,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陈俊华仍然本能地手举着这块三角铁一下一下地敲着。三十日下午六点多钟,人们终于听到这不屈不挠的微弱的敲击声,获救的命运之门终于向他们敞开了。
唐山著名的开滦煤矿地震时井下有上万名工人。煤矿的地面建筑全部夷为平地,各矿井均断电、断风。矿工妻子们从废墟中钻出来,拼命赶到矿区在矿井上哭着、喊着、叫着。其实这时井下的情况比地面好得多。由于地震的强度随深度的增加而减弱。
矿井四周又有坚硬的岩石层约束,结成一个不易受地震破坏的整体。各矿的井下工人有的沿着狭窄、倾斜的紧急通道撤回地面,有的攀着百米长的金属梯爬出矿井,有的沿地面救护者们放下的保险梯脱离险境。结果,开滦煤矿井下万余名人员除十七人因坚守岗位或路线迷失误入采空区死亡外,其余人员全部在七月二十八日下午以前平安撤到地面。其中赵各庄矿陈树海等五位矿工,在矿井里苦苦摸索了整整十五天,终于全部得救。
唐山市监狱幸存的关押犯人在受伤的军人监视下加入了抢救队伍。在这之前,二百多名犯人和看守人员、警卫战士,几乎全被压在断壁残垣之间。重刑犯由于戴械具行动不便,大都已被砸死,不再有一点声息。
唐山市精神病院也夷为平地。幸存下来的精神病人在头几天显得异常沉默、镇定,没有哭声也没有喊叫。余震摇晃时,四周一片惊呼,他们也无动于衷,似乎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而许多健全人却精神崩溃以至失常,目光呆滞、语无伦次的患者一个接一个被送到精神病院的废墟上。这些精神失常的人由于过大的刺激,嘴里不停地念着惨死亲人的姓名,全身颤抖。有的不断往耳中塞泥,有的总想一头撞死。景象十分可怜。
震后第四天,原先精神病院的住院者们开始恢复病情。由于地震刺激造成的反作用力消失,患者们原先的症状开始出现,他们唱的唱、跳的跳,又打又闹,狂躁不已,消失的围墙和铁栏使他们显得分外危险。救灾部队和唐山市精神病院药剂师李忠志、医生张志勇等人历尽千辛万苦,将这些幸存的病人转辗送到了外地。
在唐山的特大地震中,有三名日本人和一名法国人遇难,其中日本专家武腾博贞、田所良一当场死亡,身负重伤的须永其幸在送到机场后死去。当时的唐山宾馆共住着十九位丹麦人、二十三位法国人和九位日本人,其中日本人住的四号楼倒塌,丹麦人、法国人住的新楼炭炭可危。中国翻译张广端不断用英语告诉外宾们千万不能跳楼,用窗帘、被单结成救生索从窗口往下滑。
中国救援人员冒着生命危险进入大楼,爬上断裂的楼梯,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板,撞开挤压变形的门窗,将一个个已经无法自救的外国人背出来。获救的法国人和丹麦人在法国的访问团六十岁的蒙热团长带领下,不顾中国救援人员的劝阻紧跟着其他人奔向四号楼的废墟去抢救日本人,不同肤色的人们自动组成了一个救死扶伤的行动小组。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的《唐山地震抗震调查总结资料选编》记载了以下事实:
地震时,在震区共有列车二十八列,由于路基线的突然变形和巨大的地震力,使七列列车同时脱轨,其中客车两列、货车五列。
①济哈直快一一七次,在北塘→茶淀间下行至二百~六百米处,客车七辆脱轨,压坏钢筋混凝土枕三百七十根。
②京齐四十次特快,在唐坊→胥各庄间上行至二百四千八~五百五十米处,内燃机车起火,一辆行李车颠覆,七辆脱轨,压坏钢筋混凝土枕四百三十根。
③一○三○次货物列车在唐坊→胥各庄间上行至二百四十八~一百米处脱轨,压坏钢筋混凝土枕四百三十根。
④○四一次油罐列车在卢台→田庄间下行至二百二十一~一百米处脱轨,三辆颠覆。
⑤一○二○次货车在卢台站四首,两辆货车脱轨。
⑥一○一七次货车在唐坊→胥各庄间脱轨。
地震就这样轻而易举、疯狂地撕裂了人类交通的大动脉。
当十万以中国人民解放军为主力的救灾大军急速赶到时,士兵们饱受了毕生从未经历的强烈刺激。眼前即是他们不敢想象、不愿承认的残酷事实:一座人类城市横遭灭顶之灾,已经彻底地破碎。远处和近处,危楼上和废墟上,以及辨不清方向的废墟深处,呼救、惨叫、呻吟和幸存者的抱尸长恸,使士兵们沉默进而哭泣起来。
在八月七日前,士兵们凭着一双手去推碎石、掀楼板、拽钢筋,以至许多士兵指甲全部剥落,双手血肉模糊。他们不仅仅承担着劳累、危险,而且还承担着巨大的心灵重负。有的地方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在废墟以下一两丈深的地方还有人活着,然而没有工具,不能救援。有的士兵用小锯条锯钢筋,硬是把结实的钢筋水泥板一小块一小块地分解开。每发现还在地底下挣扎着的人,士兵们就想尽方法给他们送下水和食物。他们用早已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喊话,让那些幸存者一定要等待、坚持。然而许多困境中的生命随着时间的飞逝迅速地陨落了。强震后废墟重墙叠屋,砖砾上压着沉重的预制板,预制板上又压着更重的梁柱。死神攫住奄奄一息的生命不放,刁难和阻挠着抢夺生命的救援人员。
时间一天天过去,从废墟中救出的活人越来越少了。据救灾部队某部现场统计,第一天扒出来的人,救活率为百分之八十左右,第二天救活率减少到百分之三四十,再往后救活率就更低了。此时,扒出来的除了死尸还是死尸,尸山越堆越高。
地震消耗了空前的人力、物力。截至八月十日,包括北京军区、沈阳军区、空军、海军、铁道兵和工程兵共出动十万人参加救灾,冒着不断的余震危险,日夜苦苦挖救,共救出废墟下的灾民一万二千二百四十五人。另据河北省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的资料记载:唐山特大地震发生后,军队和地方参加救灾的汽车就达二万多辆。自七月二十八日到作八月十二日的半个月间唐山机场起落各类飞机二千八百八十五架次,最多的一天达三百五十四架次,平均二分钟起降一次,密度最大的时刻,间隔仅二十六秒。
灰色的尘雾逐渐消散,但灾难还远未离开喘息稍定的幸存者们和疲劳不堪的救援人员。